故乡的模样 陈旺源
推不动故乡的门了。 记忆里那条弯弯曲曲,泥土被踩得熟透发亮的小巷,竟成了如今这般齐整宽阔的模样。巷子两边,昔日那高低不齐的泥墙土屋,几乎悉数被红砖白瓦的新房顶替了去。青苔与野草争着从墙根缝隙里钻出头来,倒像是故意点染了这排排新屋的边边角角,悄悄透出些过去的痕迹。 我默然走进巷子深处,那棵曾盘踞巷尾的老槐树,再也寻不见了。老槐树,旧日里如同村子的心脏般,树干粗壮需得三四人环抱,树冠浓密如云,遮蔽出一大片天地。树底下,夏天乘凉,冬天晒暖,它伸展的枝桠,盛放过无数代村人平凡的日子,也撑起过孩子们嬉闹的童年。 “你找那老槐树么?”阿婆坐在门口新添的藤椅上,眼神却依旧清亮。藤椅吱呀作响,一条藤条断了又被细心缠上的红布条接了起来,显出些经年累月的熟稔。“挪走啦……新修的水泥路要笔直穿过这里,它太占地方了。”阿婆的声音缓缓传来,像从水底浮上来的叹息。她目光悠远,像是透过崭新墙壁,望见了那棵曾经浓荫如盖、撑起几代人心事的古树。阳光从屋檐斜切下来,照亮了阿婆脸上纵横的沟壑,那沟壑里仿佛也沉积着老树根须般盘绕不去的时光。 我心中猛地一空,茫然四顾,仿佛要在这新砖新瓦里打捞出些许旧影,竟不知脚该往哪里踏下。巷子确实是漂亮了,路平坦如砥,新刷的白墙映着日光,可那树底下纳凉闲话的喧闹声,连同着老槐树深扎泥土的根脉,一同被抽离得干干净净——光鲜的巷子,终究是少了一颗古老的心脏在深处搏动。 怅然若失间,不知不觉踱至村委小楼前。白墙边,几位老人倚在墙根下晒太阳,身旁花圃里新栽的花草被侍弄得精神抖擞。其中一个老人正指着花木慢悠悠地数:“……九、十……嗬,今年比旧年又多栽了七丛。”声音里有种当家作主般的细意和珍重。我听着,一丝暖意如细流般悄然漫过心头——是了,村里的人还在,那些熟稔的乡音里,依然盘踞着对这片土地执着不倦的爱惜。 目光游移,忽然被旁边小学围墙上的涂鸦紧紧攫住。那上面涂抹着孩子们稚拙而明亮的想象:彩色的房屋、奇异的飞鸟、绿油油的田野……而墙中央,赫然跃入眼帘的,竟是一棵巨大的、开满金灿灿花朵的槐树!它饱满的树冠直抵蓝天,仿佛要撑破画纸,枝叶间缀满的黄花,宛如无数个小小太阳在燃烧,又似被风吹散,正化作一片温柔的金色雨点,纷纷扬扬、无声洒落。 我伫立画前,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那粗糙的墙面,抚过那金粉描绘的浓密树冠。阳光正慷慨倾泻,满目金黄闪烁跳跃,树影婆娑摇曳,仿佛在画布上活了过来,簌簌有声。心口那沉甸甸的空荡,竟被眼前这铺天盖地的金色光芒一点点填满、照亮——原来故乡从来未敢疏懒于生长,它只是藏起了苍老的形貌,悄悄在稚子们的心田里,重新抽出了生机勃勃的枝条。 树或许会被移走,巷子会被拉直,泥土路会被水泥路覆盖。可故乡那温热的血脉,何曾有过片刻干涸?它默默流淌,在阿婆藤椅吱呀的声响里,在老人细数新苗的指间,更在孩子们笔端那金雨纷扬的槐树梢头——那画中树冠摇动着的,正是永不衰老的故乡心跳。 我久久凝望那面墙,墙上槐树灿烂的花雨,正无声地泼洒下来,落满了我的肩头,也落满了这新生的巷子。风拂过,画中的枝条似乎簌簌摇动,簌簌地,簌簌地,像是故乡温热的呼吸,正轻轻叩打在我的心上。 故乡从未消逝,它只是换了一种模样生长:在阿婆细数光阴的眼神里,在老人抚摸新苗的指尖上,在稚童涂鸦的那漫天泼洒的金色花雨里——那永恒跳动的脉搏,早已潜入代代相传的温热血液中,低语着,奔涌着,向着更远的田畴与山野。 村落改易,是大地脱去了旧衫;而孩子们笔端那棵金灿灿的槐树,却将根深深扎进了一整个春天。它告诉我们,纵然岁月改换门庭,家园之魂却能在童稚的亮色中重新抽枝发芽。 原来故乡从未真正远离,它只是默然脱去旧裳,又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,悄然披上了崭新的霞光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