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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美古村落 邱晓兰 有些地方,是注定要走进心里的,还要加上一把锁。譬如官溪。 它不张扬,不喧哗,只是静静地卧在浙赣交界的群山之间,如一卷被岁月浸染的水墨长卷,轻轻铺展,等你来读。我来时,正是初冬。风里带着微凉的甜,像是山泉刚洗过似的。天是那种淡淡的灰蓝,云絮疏疏地挂着,仿佛一伸手,就能触到时光的茸毛。 都说官溪是“理学名宗”,是朱子遗风萦绕的古镇。而我,更愿从那一脉水、一叠山、一片瓦、一树影里,去读懂它的呼吸——那是一种深植于土地,又与万物共生共美的、温润而坚韧的生态之美。 未近村落,先闻水声。那是一条名为“桃溪”的清涧,自山间蜿蜒而出,潺潺湲湲,如一根银亮的丝线,将整个村落轻柔地串起。水极清,看得见底下圆润的卵石,看得见几尾黑脊的小鱼倏忽来去,如灵动的墨点,在流水中写着无字的诗。溪岸两旁,是些不知名的老树,枝叶蓊郁,虽已入冬,仍固执地守着大半的苍绿。有几株乌桕,叶子已绯红,间或又有几棵银杏,灿灿地黄着,倒映在水中,便漾开一溪斑斓的、流动的锦绣。水气氤氲上来,混着青苔与腐木的气息,吸入肺腑,顿觉尘虑一清。 沿着溪行,便到了那闻名遐迩的江南第一宗祠。它被繁茂的林木与一湾碧水紧紧环抱,青砖黛瓦,廊檐如翼,似一条安详蛰卧的苍龙。最妙的,是祠前那“七星池”。七只石砌的水缸,依着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,承接天光雨露,涵养着一池静默的时光。缸壁上覆着厚厚的、茸茸的青苔,像是给这古老的容器穿上了一件丝绒的绿衣。水是极静的,映着天光云影,映着祠堂飞檐的一角。偶尔有落叶飘下,在水面漾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,旋即又恢复了那深沉的静谧。这水,这缸,这苔,与这宏伟的建筑浑然一体,无言地诉说着人与自然那份相敬相安的古老契约。 我的脚步,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巷陌牵引。脚下的青石板路,被岁月磨得温润光亮,缝隙里,倔强地探出几丛青青的草芽。两侧是清代的徽派民居,粉墙已斑驳,露出里面岁月的筋骨。马头墙高高地昂着,线条依然挺拔。最动人的,是那些从墙内探出身来的花木。一株老腊梅,虬枝苍劲,虽未到花期,仿佛能嗅到那冷冽的幽香。另一家的院墙上,爬山虎的叶子正红得热烈,像一匹流淌的锦缎,覆满了半面墙。偶尔一扇雕花的木窗虚掩着,窗台上摆着几盆普通的兰草,绿意盈盈。生活的气息,就这样与古老的建筑,与无处不在的绿意,缠绕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人文,哪是自然。它们本就是一体,共同构成了官溪生命的肌理。 在村里漫步,总能与一些生灵不期而遇。那古塘里的红鲤,成群结队,见人来了,非但不躲,反而纷纷聚拢过来,摇头摆尾,朱鳞在碧水中闪闪发光,像是无数跃动的火苗。几只土狗在巷口晒太阳,神态安详,见生人走过,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,复又睡去。檐角有麻雀叽喳着飞过,天空偶尔掠过一两只不知名的山鸟,留下几声清啼,更显山居之幽静。这一切,都透着一种自在的、无需设防的和谐。在这里,人并非自然的主宰,而是与其他生命比邻而居、相看不厌的朋友。 登上村旁的小山,站在威公亭里俯瞰,官溪的全貌便尽收眼底。整个村落,仿佛是被群山轻轻捧在手心里的一块珍宝。层林尽染,色彩是那样的丰富,深绿的是松柏,浅黄的是毛竹,赭红的是乌桕,间或还有常绿的香樟点缀其间,宛如一块巨大的、华丽的织锦。炊烟袅袅升起,在湿润的空气里化开,给这绚烂的秋色冬景罩上了一层柔和的、梦幻的薄纱。那一刻,万籁俱寂,唯有风声过耳,如天地间舒缓的呼吸。我忽然明白了,所谓“醉美”,并非仅是视觉的饕餮,更是灵魂被这完整、和谐、充满生机的生态体系所深深浸润后,产生的一种微醺般的安宁与喜悦。 离开时,暮色渐起。回首望去,官溪已在苍茫的暮霭里,点起了星星灯火,温暖而朦胧。那灯火,与天上的星子,与水中的倒影,连成了一片。 我知道,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石一木,一花一鸟。但那满眼的绿意,那潺潺的水声,那清新的空气,那万物和谐共生的画面,如一杯醇厚的陈酿,入了我的喉,暖了我的胃,也醉了我的魂。此去经年,纵然身处都市的喧嚣,只要闭上眼,官溪那幅生态的画卷便会清晰地浮现——它是我遗落在山水之间的一个绿色的梦,时时诱我,再度寻觅归去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