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灯长明 吴赵男
在我心中,父亲的身姿总与书籍重叠。他是一名扎根乡村的语文教师,用半生时光将阅读的光亮不动声色地织进了我们粗朴的生活底色。 小时候家中清贫,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,唯有一个占据半壁、伤痕累累的木书架,始终是家中最庄重的存在。架上除了父亲珍爱的书,还静静卧着几个旧木箱。我曾好奇地打开,里面除了泛黄的教材、备课笔记,竟还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册装订成册的学生作文本,纸页脆薄,字迹却仍清晰可辨——那是父亲几十年来用心血浇灌的,属于一方土地的微薄却坚韧的文明印痕。 父亲与阅读结缘于贫瘠年代。师范毕业那年,他本有机会留在县城,却毅然选择回乡。当他在村小那低矮的教室门口站定,面对孩子们渴盼却茫然的眼神时,父亲便知道,自己一生要托付的不只是书本,更是那书页间潜藏着的走出蒙昧的路径。 此后,每个夜晚,昏黄灯光下,父亲的身影便伏在旧木桌上。他不仅啃读教材,更搜罗一切能寻到的书报——字字句句,他不仅默默吞咽,更将其揉碎、反刍,再熬成适合孩子们消化的“清粥”。渐渐地,他的课堂,竟成了村中唯一能听见琅琅书声的地方。 一次,我翻阅父亲的珍藏,意外发现一沓泛黄的《少年文艺》和《儿童文学》,里面竟夹着几页稚嫩的学生习作复印件。父亲目光温煦,向我诉说往事:那一年,他偶然发现城里有作文比赛,便悄悄鼓励孩子们参与。白日里,他利用课余时间一字一句辅导;夜深人静,他伏案细读期刊琢磨范文,再将其中精华化为乡村孩子能懂的语言。最终,竟有学生作品登上了报刊——当刊载着孩子们名字的杂志跋涉而来时,父亲抚摸纸页的手微微颤抖,如同托起田野里初绽的花苗。那份报纸,他至今保存,如同保存着贫瘠土壤里第一枚破土而出的嫩芽。 如今网络信息洪流奔涌,父亲仍执着于纸页的沉静芬芳。书于他,是无声的师友,陪他熬过山村清寂长夜,也悄然将智慧与力量沉淀于心;更是他手中递出的火把,点燃许多幼小灵魂里对远方的眺望。 如今父亲年逾花甲,退休归家,却依旧晨昏与书为伴。这静默身影,已化作我家最厚重的“无字家训”——书页间那份沉静不倦的微光,正无声漫过贫瘠岁月,映照着我们未来每一个日子:原来最深的爱,便是以心为烛,在时间荒原上点亮不灭的光源;而最坚固的传承,恰是这以书为阶、引我们向上攀登的无声姿态。 |